在广袤无际的湘东北幕阜山区,在高高低低地分布着的山里人家中,破败的土砖屋里至今还保存着上个世纪家家户户必有的火塘。它是一家人烤火御寒甚至是生火做饭的地方,又是劳作后一家老小、邻里之间总结生产,闲聊生活,商议事情,教育子女的地方。可以说,山里人家的每一天都离不开火塘,火塘有如一位无比忠诚的伙伴,默契地履行着自己的责任,见证着主人公家庭中的每天发生的历史与道不尽的悲欢离合……
说是火塘,其实是“火塅”,在用黄泥、沙子、石灰混合而成的地面上挖出一个平米见方的正方形土坑,四周镶嵌上几口灰青色耐火砖,讲究一点的人家则铺上光面的麻石条就成了。不过,老百姓的智慧是无穷的,既然是生火的地方,那就要物尽其用。随便走进哪一户人家,也无论家庭条件贫富与否,一律都会在火塘的正上方的楼脚上悬挂一副铁制的“通钩”。为何叫“通钩”,小时不甚明白,现在看来,大约是在其中部位置设有一个鱼嘴状的上下调节装置,可以灵活地调节下方水壶或铁锅的高度,以便最好地发挥出火塘中柴火的能量。能够自由地上上下下的家伙什,自然地就叫它“通钩”好了。
一俟入冬,火塘里的火便从早到晚不会间断。其实,有时还等不到初冬,“九月重阳,移火进房”,刚过重阳节,地处大山深处的老人家晚间便在火塘里烧起小火了。俗话说:“靠山吃山”,大山里有的是各种数不清斫不尽的杂木,枞树杈、杉树枝,季木条,树兜,树枝上落下的松毛,连田坎边的冬茅和蒿草也不失为上好的引火材料。山民们待到秋收后便进入农闲时节,有的是时间去山里搞柴火,以便在寒冬腊月到来时有血无患,“有吃没吃,大火一炽”,便是对山里人最起码的劳作要求。犹忆起儿时两件最为熟悉的农活,一时放学后跟着姐姐们扯猪草,另一件便是待星期天与哥哥们到山上扒枞毛。满山红黄色的枞树毛,映着夕阳下两三方斜斜的太阳,我和小伙伴们一人挑着一担下齐脚尖高,上没过人头用葛麻藤条捆扎好的枞树毛,年纪小的则用长长的抓耙挑着高脚簸箕,高一脚低一脚地唱着不知名的山歌曲子赶回家。一到隆冬季节,山里人在火塘边一座下来,便会用挑剔的目光来打量各家的柴火准备情况,“柴”同“财”音,谁家不想发财呢?
小时候,村里人家家都穷,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能吃上一大碗完整的白米饭,至于零食只能是一些土里产的,树上结的食物,摆放在村大队部代销店里的各种诱人的副食便成了一种奢望。实在馋不住了,母亲便从火塘角落边的鸡窝里掏出一个鸡蛋来,我便飞快地带着尚且温热的鸡蛋来到了日老子开的商店来换取零食,饼干、麻花、硬糖、红姜……眼睛不停地扫过一只只盛满食品的透明的玻璃罐子。当然,也有舍不得换零食吃的时候,比如书包里没有练习本时,一个鸡蛋刚好值一毛钱,也就是一个练习本的价格。我是家里的兄长,平日里祖母走亲戚带来的果子,大多数要留下给弟弟们吃,自己有时就着火塘边的热灰烤一两只红蓍来解馋。
童年的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是也有开心的时候,也有大快朵颐的时刻。记得有一年除夕夜,那年的冬天格外冷,老屋的房檐下到处挂满了冰棱。大人们都相互串门贺年去了,我们七八个本家兄弟姊妹便约定带着自家的干柴和粉皮、腊肉等来到祖堂屋中的火塘边,毛手毛脚地搞了一顿大杂烩。亮堂的火光,喷香的气息,喜悦的神情,时隔近三十多年了,我还清楚地记得大伙儿的名字,巨奇、紧根、浪波、省桃……现在,我的这些兄弟姐妹都早已成家立业,有的经商致富过上了小康生活,有的还当上了各级党政干部,还有的仍然沿续着祖辈留下的物产,躬耕在生于斯长于斯的黄土地上,不管世事如何沧桑巨变,留下的人情人性依然都是那么和谐,那么美好,那么甜蜜。
静静的火塘边,熊熊燃烧的火苗不停地跳跃着。孙辈们总爱拿着一把小板凳紧紧地围坐在掉落了好几颗牙齿的祖母身边。心疼我们的祖母经常借着微弱的火光和煤油灯光,用她老人家博大的胸怀口语相传地教育和影响着一代又一代孙辈们。“笑不露齿,话莫高声”,祖母引用《女儿经》中的成句来教育孙女们长大后要恪守妇道;“男儿志四方,少小离家乡“,这是她鞭策孙子们从小要立志勇闯天下。记得有一年冬天,远在株洲工作的应哥回来了,不光带来了孝敬她老人家的城里礼品,还带来了漂亮的城市孙媳,祖母就着火光,一遍又一遍地询问着她老人家这个有出息的孙子的方方面面。还是在这炽烈燃烧的火塘边,我最敬重的祖母在她76岁高龄时与她至亲至爱的子孙们不辞而别了。若干年后,先后有为一大家人操碎了心的四爷、孟哥,还有我最亲最爱最念的严父慈母先后离世,呜呼!“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人世间至大的遗憾莫过于此。
岁月曾经义无返顾地选择了伴随他们一生的火塘,随着社会的发展,时代又再一次无情地抛弃了火塘。如今,家户家户都拥有了干净舒心的电扇和空调,再也不会守在烟熏火燎的火塘边了。历史总是一去不复返,世事就是这般无奈。变化的是人类永不停息的进步,不变的是人们长久以来形成的美德和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