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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火塘

来源:南江镇 日期:2017-02-16 10:35 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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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绵亘蜿蜒的湘东北幕阜山区,歪斜不平地分布着的山里人家中,崩圮的土砖屋里至今还保存着上个世纪家家户户必有的火塘。它是一家人烤火御寒甚至是生火做饭的地方,又是劳作后一家老小、邻里之间总结生产,闲聊生活,商议事情,教育子女的地方。可以说,山里人家的每一天都离不开火塘,火塘有如一位无比忠诚的伙伴,默契地履行着自己的责任,见证着主人公家庭中每天发生的历史佚事与道不尽的悲欢离合……


说是火塘,其实是“火塅”,在用黄泥、沙子、石灰混合而成的地面上挖出一个平米见方的正方形土坑,四周镶嵌上几口灰青色耐火砖,讲究一点的人家则铺上光面的麻石条就成了。不过,老百姓的智慧是无穷的,既然是生火的地方,那就要物尽其用。随便走进哪一户人家,也无论家庭条件贫富与否,一律都会在火塘的正上方的楼脚上悬挂一副铁制的“通钩”。为何叫“通钩”,小时不甚明白,现在看来,大约是在其中部位置设有一个鱼嘴状的上下调节装置,可以灵活地调节下方水壶或铁锅的高度,以便最好地发挥出火塘中柴火的能量。能够自由地上上下下的家伙什,自然地就叫它“通钩”好了。

一俟入冬,火塘里的火便从早到晚不会间断。其实,有时还等不到初冬,“九月重阳,移火进房”,刚过重阳节,地处大山深处的老人家晚间便在火塘里烧起小火了。俗话说:“靠山吃山”,大山里有的是各种数不清斫不尽的杂木,枞树杈、杉树枝,季木条,树兜,树枝上落下的松毛,连田墈边的冬茅和蒿草也不失为上好的引火材料。山民们待到秋收后便进入农闲时节,有的是时间去山里搞柴火,以便在寒冬腊月到来时有备无患,“有吃没吃,大火一炽”,便是对山里人最起码的劳作要求。“三十夜里的火、十五夜里的灯”,老父亲总是要在腊月里选一个大晴天带着我上山挖回一个大枞树或茶树蔸,还要派弟弟们前去邻居家刺探一下树蔸儿的大细,因为朴实的村民倔强地认为谁家的火烧得越大谁家来年就会人财两旺。犹忆起儿时两件最为熟悉的农活,一时放学后跟着姐姐们扯猪草,另一件便是待星期天与哥哥们到山上扒枞毛。满山红黄色的枞树毛,映着夕阳下两三方斜斜的太阳,我和小伙伴们一人挑着一担下齐脚尖高,上没过人头用葛麻藤条捆扎好的枞树毛,年纪小的则用长长的抓耙挑着长箍杂箕,高一脚低一脚地唱着不知名的山歌曲子赶回家。一到隆冬季节,来串门的邻里们在火塘边一坐下来,便会用挑剔的目光来打量各家的柴火准备情况,“柴”同“财”音,谁家不想发财呢?

小时候,村里人家家都穷,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能吃上一大碗完整的白米饭,至于零食只能是一些土里产的,树上结的食物,摆放在村大队部代销店里的各种诱人的副食便成了一种长久的奢望。实在馋不住了,母亲便从火塘角落边的鸡窝里掏出一个鸡蛋来,我便飞快地带着尚且温热的鸡蛋来到了日老子开的商店来换取零食,饼干、麻花、硬糖、红姜……眼睛不停地扫过一只只盛满食品的透明的玻璃罐子。当然,也有舍不得换零食吃的时候,比如书包里没有练习本时,一个鸡蛋刚好值一毛钱,也就是一个练习本的价格。我是家里的兄长,平日里祖母走亲戚带来的果子,大多数要留下给弟弟们吃,自己有时就着火塘边的热灰烤一两只红薯来解馋。

童年的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是也有开心的时候,也有大快朵颐的时刻。记得有一年除夕夜,那年的冬天格外冷,老屋的房檐下到处挂满了冰棱。大人们都相互串门贺年去了,我们七八个本家兄弟姊妹便约定带着自家的干柴和粉皮、腊肉等来到祖堂屋中的火塘边,毛手毛脚地搞了一顿大杂烩。亮堂的火光,喷香的气息,喜悦的神情,时隔近三十多年了,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野餐的伙伴儿的名字,松哥、浪兄、紧第、荷姐……现在,我的这些兄弟姐妹都早已成家立业,有的经商致富过上了小康生活,有的还当上了党政干部,大部分仍然沿续着祖辈留下的物产,接过被前辈双手磨得发亮的农具,躬耕在生于斯长于斯的黄土地上,不管世事如何沧桑巨变,留下的人事人情人性依然都是那么熟悉,那么和谐,那么甜蜜。

静静的火塘边,熊熊燃烧的火苗不停地跳跃着。碰上连续几天下大雪,火塘边的人一定会越聚越多,大人们忙着用火钳添加晴天里晒干了的劈材,孩子们则忙着从祖母手中哄抢吹火筒,一不小心将围边上的草木灰吹得人满身都是,眼睛都睁不开,甚至还打翻了煨在旁边的腊肉罐,惹得祖母表面生愠,而嘴里却温柔地说:“咯个化眼鬼,真讨嫌啊。”孙辈们总爱拿着一把小板凳紧紧地围坐在掉落了好几颗牙齿的祖母身边,心疼我们的祖母经常借着微弱的火光和煤油灯光,用她老人家博大的胸怀口语相传地教育和影响着一代又一代孙辈们。“笑不露齿,话莫高声”,祖母引用《女儿经》中的成句来教育孙女们长大后要恪守妇道;“男儿志四方,少小离家乡”,这是她鞭策孙子们从小要立志勇闯天下。记得有一年冬天,远在株洲工作的应哥回来了,不光带来了孝敬她老人家的城里礼品,还带来了漂亮的城市孙媳,祖母就着火光,一遍又一遍地询问着她老人家眼中最有出息的孙子的方方面面。

犹记得单身的四爷,虽然自己没成个家,但走到哪家都是真情实意地把他当作家庭中的重要一员,家族中来客人了,父母总是第一时间唤我们毕恭毕敬地去请四爷来陪客,因为一次请不来,还得去请二次的。四爷来了家里就分外热闹了,四爷的爱好除了爱抽当年时行的“常德”“沅水”烟外,就是喜欢品地方小甑酒,一把祖辈留下的翘嘴小铜壶长时间煨在火塘边,醉醺醺的他总是兴高彩烈地与亲戚们高谈阔论着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家长里短,八卦风水,甚至是神仙鬼怪。火光映衬着他黑里透红的面庞,他举起酒杯,一小口小吃口地慢悠悠地抿着酒,嘴里不断发出“嗞溜溜”的声音,然后咂吧咂吧嘴唇……还清楚地记得有一回,夜已深了,四爷与我父亲正在讲四角林路上有个偷吃鲜肉的饿死鬼,说某人提一块肉晚间经过坟地后第二天全部变成了恐怖的绿色。此时刚好点香烟的火柴划完了,要我去西头的厨房里去取,我说什么也不敢迈开半步……还是在这炽烈燃烧的火塘边,我最敬重的祖母在她76岁高龄时与她至亲至爱的子孙们不辞而别了。若干年后,先后有为一大家人操碎了心的四爷、孟哥,还有我魂牵梦绕的严父慈亲先后离世,呜呼!“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人世间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此。

岁月曾经义无返顾地选择了伴随他们一生的火塘,随着社会的发展,时代又再一次无情地抛弃了火塘。如今,家家户户都拥有了干净舒心的电扇和空调,再也不会守在烟熏火燎的火塘边了。时序的脚步总是那样匆匆,又至春节,随着一位又一位亲人的逝去,我再也回不到曾经溢满亲情的火塘边了。唯有跳跃的火苗依然故我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