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岳阳籍画家、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周令钊和著名工艺美术家、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陈若菊由师生到伉俪,携手绘丹青,齐肩并进,传承和开创中国美术和设计艺术新时尚,成为中国美术史上的一个传奇。
周令钊和夫人是怎样携手绘丹青,从一而终到白头的呢?
徐悲鸿夫妇为他俩主持婚礼
1949年7月1日,国立北平艺专院长徐悲鸿先生的寓所,一栋玲珑别致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里,欢声笑语,喜气洋洋。一场简朴而庄重的婚礼正热烈地举行。
新郎周令钊,北平国立艺专实用美术系讲师,时年30岁,风华正茂。不修边幅的他,当天却刻意打扮了一番,着一身藏青色中山装,胡须也刮得干干净净,浓眉大眼,黑眸子、高鼻梁、微微抿着的厚嘴唇,看上去透出一股英气,写满得意的脸上眼睛笑成一道缝,像一个顽童,让人忍俊不禁。
新娘陈若菊,河北安新人,1927年11月出生于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祖父是秀才,父亲陈兆年是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汉语研究专家。陈若菊当年就在周令钊任教的北平国立艺专实用美术系学习。她端庄秀美,充满青春气息,白里透红的鹅蛋形脸庞上闪着一双温柔而睿智的大眼睛,眼珠子比蓝天还清亮。平日,谁都说她漂亮,但这天,她是最漂亮的。她的漂亮吸引了所有参加婚礼的来宾目光,谁都喜欢多看她一眼,就连最美丽的女主人、著名画家廖静文也啧啧称道:“好个天使!”
婚礼快要开始了,参加婚礼的年轻人却寥若晨星,来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资深教授与师生代表。原准备来参加婚礼的一大批同事和学生都到哪里去了呢?因为这天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七一”,学校师生大都去先农坛听毛泽东主席的报告了。参加婚礼的人数虽然不多,但气氛十分温馨而隆重。院长徐悲鸿和夫人廖静文早早地就亲自为周令钊、陈若菊张罗操办起这一人生中的大喜事——腾出自家的院子,定要把他俩的婚礼放在开满鲜花的亭院里举行。还特意为他俩赠送了精心绘制的富含深情厚意的新婚礼物《双马图》。这幅《双马图》,不但价值连城,尤其珍贵的是,从这一天起,就给他俩“并肩战斗”“永远前进”的无穷无尽的精神力量!
婚礼简约而隆重。徐悲鸿和廖静文作为周令钊、陈若菊新婚庆典的主持人和证婚人,分别作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老教授和师生代表也都很兴奋,一个劲儿地逗着新郎新娘乐,幽默而诙谐请他俩“讲述”恋爱经过。新郎说:“我见她学业用功,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女生,人又长得清纯标致,而提出了求婚的要求……”
白洋淀边“回娘家”,湘西苗寨“走亲家”
陈若菊的故乡河北安新在白洋淀边。婚后,丈夫周令钊因工作很忙,一直没去过妻子的家乡。直至七年后的1956年5月,周令钊遵照中央美院的安排,带领版画系的学生到白洋淀写生,才到了她的家乡。
当踏进位于北京、天津、保定三地之间的河北安新县白洋淀边,周令钊一行就被眼前一望无际的淡水湖所吸引,只见淀内壕沟纵横,河淀相通,田园交错,水村掩映,淀上波光荡漾,水鸟啁啾,芦苇婆娑,荷香扑鼻。“好一幅生态美景,好一颗华北明珠”,周令钊打从心底里发出由衷的赞赏,决定画两幅妻子家乡的画,表表心意。
在辅导学生们实地写生之余,周令钊用自己写生得来的素材,精心创作了《白洋淀端村》。他以简练的线条,明快的色调,生动地勾勒出白洋淀端村那错落有致的农舍、村庄,淀泊里的捕鱼船,那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鹭鸶,整个画面充满着水乡的生活气息。
白洋淀的乡亲们还特地请周令钊去观看了河北梆子剧团小演员演出的京剧。周令钊看得很着迷,小演员形态各异的脸谱,沉稳淡定的招式,无不使他的心灵充满着快乐,脸上不时荡漾起碧波般的笑容。他为祖国优秀传统艺术代有传人,生生不息而格外欣慰,脑海里生发出创作的激情,于是马上运笔构图,终于描绘出一幅造型独到、灵动而富有个性的《京剧脸谱》,画中小演员时而滑稽诙谐、时而庄重的形态让谁看了,谁都会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泪花来。
这两幅周令钊献给妻子家乡白洋淀的画,后来捐给了国家,由中国美术馆永久保存。
无独有偶。次年(1957年)他和妻子到湖南湘西苗寨采风,回北京后画了一幅年画《走亲家》。周令钊是岳阳人,所以湖南是周令钊的大故乡,而湘西苗寨是湖南所辖的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属下的一个苗族居住的山寨。在画家看来,“亲家”是广义的,无论是苗族也好,汉族也罢,祖国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都是他的亲家。因此,他的年画《走亲家》便取材于湘西苗寨的民间风情。《走亲家》画的是一对年轻的苗家夫妻带着女儿揹着儿子担挑礼物欢欢喜喜地走亲家。那富有苗族风味的帽子、装饰精美的衣饰、描画别致的箩筐和背篓,还有那风光旖旎的山寨,整个儿温馨而恬静、热烈而流畅。更为巧妙的是,周令钊别出心裁地把自己“一家四口放了进去”,“当时女儿容容七岁,儿子小川四岁”。原来画中的男子正是他自己,那漂亮的苗家女子就是妻子陈若菊,她背篓里背的小孩是心爱的儿子小川,红扑扑的四方脸儿上,闪着一双机灵的大眼睛,格外逗人喜爱。女儿容容那美丽的圆脸上,淡淡的眉毛下嵌着一对画眉似的机灵的眼睛,肩上揹一幅蓝色布巾,装饰图案清新素雅。
夫妻合作无间,创造史诗传奇
周令钊、陈若菊夫妇志同道合,爱好艺术,一心一意扑在中国美术和工艺美术的教学与创作上。婚后两个月用两个星期时间,合作绘制了开国大典天安门城楼上第一幅毛泽东画像,举世瞩目。
陈若菊1950年从中央美术系毕业后,任中国青年出版社美术设计,当时她怀了宝宝,挺着个大肚子去出版社上班,早出晚归,夜里还要加班设计封面、画插图。周令钊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为减轻妻子的家务负担,他挤出时间烧饭做菜,并尽力帮助妻子完成出版社交给的美术设计任务。为照顾母亲和妻子的生活,周令钊从老家平江接来了时年59岁的母亲。母亲是位多才多艺、温良贤慧的老教师,又有着丰富的辅育子女操持家务的实践经验。母亲的到来,给这个组建不久的小家庭带来了诸多的温暖和幸福。不但解了他俩因工作忙和常常出差,家中没有帮手的燃眉之急,更重要的是使临产的媳妇和快要出生的婴儿护理有了最贴心的依靠和帮助。儿子、儿媳对母亲非常孝敬,母亲从南方初来乍到,生怕她不适应北方的水土,总是想方设法为她弄来一些她爱吃的大米和青菜。陈若菊上街为母亲添置了新衣裳,还把亲友给她滋补身体的人参、奶粉、水果等营养品转送给母亲,尽管工作忙,总要挤出时间和母亲拉家常,说话细声细气,很得母亲喜欢。母亲就像对待女儿那样细致入微地体贴媳妇。婆媳关系水乳相融,从没拌过嘴,红过脸。
周令钊从1950年起至1980年连续担任建国后第二、三、四套人民币票面的总体美术设计。设计第二套时,对妻子陈若菊也是绝对保密。到了设计第三套时,由于工作需要,组织上经过慎重考察将这时已在中央美术学院实用美术系任教的陈若菊选调参加第三、第四套人民币票面设计。这下可好了,夫妻合璧,开启了周令钊与陈若菊第二次长时间合作设计的新征途。陈若菊手巧心细,思维敏捷,擅长工艺美术,她的加盟,不仅给周令钊尤其是给整个设计组增添了新的活力,创造出新的辉煌。在设计组组长罗工柳领导下,周令钊、陈若菊夫妇与侯一民、邓澍夫妇通力合作。他们设计的人民币入选奥地利出版的介绍世界各国的《国际钱币制造者》一书,其中第三套的5元券被评为“世界钞票精品”。
1954年,周令钊与陈若菊去重庆艺专交流色粉画经验,并到大足石窟进行石窟临摹。其间陈若菊已怀了第二个孩子。她不顾妊娠反应,跋山涉水,坚持临摹写生。同样的临摹,同一景物的写生,不但进一步提高了他们的技艺,也使他们的艺术风格更加接近,日臻统一和完美。
1957年,周令钊与夫人陈若菊合作水粉画插页《牧牛》。第二年(1958年)他俩与洪波、顾群通力合作,绘制了大型画《发展农业、渔业、牲畜业、经济作物》,以生动的夸张的线条,热烈的色彩描画独特的丰收影像和浓厚的生活气息,歌颂广大劳动者用自己双手创造幸福生活的喜悦,深受各族人民的喜爱。
周令钊、陈若菊夫妇一个共同的特点是非常注重学习,与时俱进,不断积累知识,更新知识。他们的座右铭是孔子说的一句话“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他俩长年累月,勤学苦钻,广泛涉猎,像海绵一样,尽情吸取营养。1963年2月,周令钊与陈若菊放下手头的创作,一同去广西业务进修。他们以普通学员的身份,拜民间老艺人为师,虚心学习民族传统技艺。这期间,他俩自己背上简单的行李,带着画板画笔,风尘仆仆,去到柳州、三江、程阳、富禄、梅林、大苗山、花坪林场、桂林阳朔及贵州的从江、贯洞等地,走村串户,体察民风民俗,为山寨老百姓和苗族老少画素描、速写,无偿赠给他们。结交了不少“亲家”,积累了许多原始素材。这个时期的深入采风,为他俩日后长时间的合作建立起一座天然的艺术宝库。这不仅是艺术家夫妇之间心灵的相互沟通,而且是不同风格的艺术大师共同构建艺术殿堂创作天衣无缝的艺术珍品的最好的“黏合剂”,这被日后他俩合作的无数不争的事实所证实:共同的体验,共同的心声,共同的源泉,构成了艺术家共同的创造,共同的辉煌。这一切,都因为诠释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发出的那句颠扑不破的艺术箴言:“艺术源于生活……”
2011年10月,中国美术馆、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家协会隆重主办“周令钊艺术展”,周令钊在《自叙》中饱含深情地写道:“……这是我从事艺术创作近80年以来首次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画展。在此,我要特别感谢我的妻子陈若菊,她曾经是我的学生,我们又是一生中相濡以沫的生活伴侣,更是事业上最理想的合作伙伴。许多璧画、装饰画、设计任务,都有她的支持与全力合作。”
这是发自内心的由衷的肺腑之言。世纪老人,世纪伴侣,世纪携手,创造出艺术上一个又一个传奇。
她是他画中最美的角色
史诗般的传奇有美妙的开始,也经受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惊涛恶浪的冲击。1967年12月,林彪、江青、康生等人诬陷抗日时期国统区中共地下党组织的抗战宣传团体“抗敌演剧队”为“反革命别动队”,周令钊曾是抗敌演剧队队员,一夜之间,被打成“反革命”,关进了“牛棚”,遭受残酷批斗。周令钊坚信中共地下党组织领导的抗敌演剧队为全民族抗战做出了很大贡献,完全不是什么“反革命别动队”,自己的历史是清白的!他拒绝“悔过”,更不无中生有去揭发他人。他默默地承受着无端的打击,日子过得很艰难。妻子陈若菊理解自己的丈夫,她当时下放在石家庄,心里惦记着丈夫,想着法子去探望和照顾,安慰他“别着急”、“真金不怕火炼”,并独立支撑着整个家庭,孝敬公爹……历尽艰辛,终于迎来了丈夫的“解放”,全家团圆的日子。
周令钊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表述着对妻子深沉的爱。早在1955年,他就浓墨重彩地为妻子画了一帧肖像《若菊》。这年妻子27岁,风华正茂。她是那么端庄、秀丽,又充满着自信。棱角分明,齐耳短发,一抹刘海自然地附在宽阔的额头上,一双黑宝石似的炯亮的眼睛望着前方,高耸的鼻梁,抿着的厚嘴唇,颀长的耳垂,简洁而淡雅的服饰,无不彰显着女主人若菊般的品性和气质。这是丈夫笔下的妻子,是情人眼中的西施。他给妻子画的另一幅画是作于1961年的《若菊在写生》。女主人公若菊端坐在一艘停靠在海边的游艇上,面对一望无际的大海和海上众多的船只,专心致志地写生。画家构思奇特的是没有用过多笔墨去正面描画女主人公如何写生,只是从侧面勾勒出女主人写生的神态,那脱掉上衣,卷起袖子,伸着胳膊紧握画笔等细部刻描得从容淡定,惟妙惟肖。而这些却只占整个画面的百分之一不到。周令钊只是将它置于画面的中心部位,而占据画面的绝大部分的是清新舒美的布局,广阔的大自然,蔚蓝的天空,碧澄的海水,耸入云天的桅杆,飞翔的天鹅(或海鸥);绚丽的船坞和别致的游艇……大气磅礴,彰显出大自然雄浑开阔的魅力和情境,再现了祖国湖海的壮丽景色,也透示出画家对世界的认知。在这里,辩证唯物论的宇宙观、美学观和自然法则熔为一炉,思想和艺术的张力得到高度的统一。画家的内心强烈地如岩浆般炽爱妻子,正因为炽爱,而把妻子稳妥地放在绝对适当的位置,没有丝毫的夸张和扩大。这正是画家明智之举,也是他一贯低调、平和、快乐、宽容、谦虚、谨慎的品性之自然流露。“个人只是沧海之一粟,怎样妄自称大呢?”大师如是说,“画画,说白了,就是画的人心啊!”是妻子,也同样是大画家的陈若菊非常赞同丈夫的看法,“谦受益,满招损,老周他的最大优点就是说老实话,做实在事,把自己把家庭摆在适当的位置。”共同的心声,酿制成甜蜜的果实。这以后,他俩合作的丙烯璧画《山海长城》、《春洒黄金堰》、《湘江北去,橘子洲头》;陶版璧画《白云黄鹤》、重彩人物画《云南土族少女》、壁毯设计《海阔天高》、彩墨长卷《南寻水乡》、《汨水平江永流芳》、《长沙》等等,都更臻完美,浑然天成。其间当然免不了有火花的迸撞,细节的争执,但是迸撞也好,争执也罢,最终都统一在美的旗帜下。美是他们的共同目标和归宿。
笔者目睹了他俩晚年合作的一幕又一幕:2007年7月的一天上午8时,正逢米寿(88岁)之年的周令钊拄着根手杖,在夫人陈若菊和湖南理工学院美术学院副教授欧阳瑰丽的陪同下,蹒跚地走进湖南平江宾馆餐厅。刚踏进门,就一齐凝视着正面墙壁上悬挂的一幅丙烯璧画,这是1983年,大师和夫人合作为家乡创作的《春洒黄金堰》。24年了,那莽莽群山,幽幽平湖,仍然春意盎然,气象万千。只是画面上的颜料有些褪了色,失去一些光彩。于是,老人家与夫人及曾是助手的欧阳瑰丽简要地商议一下之后,就调好颜料,挥动画笔,重新修复。周令钊因患糖尿病,右脚血脉不通畅,有点跛,无法站立,夫人搬条櫈子让他坐在壁画正中的地方,她自己和欧阳瑰丽开始站着补色,周老全神贯注地指点他们用色,哪里该淡,哪里该浓,一一发出指令,一丝不苟。下面的颜色画好了,要画上面的,时年79岁的陈若菊老人竟不顾年老体弱,亲手搬起一条木櫈子架在方桌上,纵起身子爬上方桌,紧接着又登上櫈子,这一瞬间,周老和我看着都吓了一跳,担心老太婆一旦闪了腰怎么办?可看上去身体单薄略显憔悴的陈教授却仍像1958年前在天安门城楼爬上脚手架绘制毛主席像那样,敏捷地修复着这幅为革命老区绘制的壁画……
也就是在这年夏季,两位耄耋之年的夫妻画家,为了共同创作《汨水平江永流芳》长卷,冒着炎天酷暑,顶着烈焰,爬上海拔1600米的幕阜和连云大山,跋涉在汨水源头,寻胜觅幽,写生采风。高山瀑布,悬崖峭峰,文人景点,革命圣地,将军故居,平民农舍,山寨崖洞,无不留下他俩夫妇相搀相扶的足迹和相商相研一叠又一叠的创作手稿。生活上的相濡以沫,创作上的相辅相成,交相辉映,创造了人间的旷世情缘,传世艺品。这正如《艺术中国》执行主编曹隽平送给他俩的一副李逸峰撰、曹隽平书写的嵌名联:“令范前贤,斯馨若菊;钊旃后学,其淡如兰。”